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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天地

 

案:林老師在聯合報登載的大文章。這也是他數年來行腳文章的終篇。

 

 

【聯合報╱文/林谷芳】

2010.09.27 01:37 am

 

 

 


養食山房圖 

圖/林谷芳提供

雲水是禪者的生涯,以雲水自況,是卷舒自如,所謂「一缽千家飯,孤身萬里遊」,能如此隨緣自適,才是真正透脫的人。以此,禪家不僅行腳時要「三衣一缽,夜不二宿」,連建造叢林,也可以是「雲水道場」,人在法聚,人去法息,既不需固定的住持,也不需堅固的建築,可以坦然接受在法緣散後,讓一切復歸塵土。

雲水,其實是真正的出家。家是孕育生命之所,卻也加深了慣性的滋長,正因依賴如此之深,回家乃成為生命最本能最深的渴望;而即便常常往來於兩岸,即便大陸又有諸多可吸引人之處,但自己每次回台,在飛機上見到那地上的綠意,尤其是下機後肌膚再次接觸家鄉空氣的感覺,總那樣熟悉貼近卻又難以形容,這時,你才知道,真正的雲水又是何等的不容易。

也就因這雲水與家,總讓我在每次回台北時,一次次重新觀照這家與自己生命安然間的關係。安然,只因台北是我的家,還是它的確有讓生命可以安頓之處?

安頓,根柢原在自己,但未臻透脫,就有賴相應的人與地。地,台北很精采,少有一座城市能像她一樣,有平原,有大河,距海近,境內又有一座火山國家公園。住台北,你只消花三、四十分鐘,就可登高山,臨大海。地理的多元是台北最特殊之處,她像台灣的縮影:小,卻豐富。

然而,小而豐富是優點,也是局限。在台灣,絕大多數的生物都能生,卻也絕大多數都生得不極致。造園者都知道,台灣的植栽要有溫帶松櫻梅柏的姿態幾不可能,而談綠意,又不如熱帶的厚與亮遠甚。

台北也如此,地理雖多元,卻難極致。不過,儘管未能因極致而瞬間奪人眼目,它倒是很好生活的地方,而這,不僅因於要啥有啥的地理,更因在這裡生活的人。加上了這關鍵的人,台北才真正獨一無二。

談到人,華人世界想到台北,首先想到的當然是那些作品已為大家熟知的藝術家、文化人。大陸改革開放初期,這些人的作品深深觸發了大家,而即便如今已大國崛起,這些人依然吸引一定的社會觀瞻,從小說、電影、文化評論到流行音樂,許多台灣人談自己,都不免以他們為傲。

這些人多數集中在台北,也多數互通聲氣,一定程度說,他們是台北的主流,但不喧囂,雖不見得名實相符,彼此的聲氣相通的確也形成了台北的風景。這風景融攝東西、出入新舊,對知識分子有吸引,與常民的距離也不遠,合該對開放的大陸有直接的影響。

然而,若只看到了這點,還可惜了些!台北的魅力其實更隱。你從作品就可一定程度與這些主流通氣,並不一定得親臨台北,真親臨,那小說、電影、文化評論提及的場景,也不一定真能觸動你心,真能深刻觸動你的,還在更隱、更沉潛的部分。

「隱」,是指大隱隱於市,不張揚的部分才是台北乃至於台灣最具魅力的所在。大隱,不指這些人的能力才情必定大於那些檯面上的人;大隱,是指這隱,毫無勉強,純出天然;是指這隱,不在隔絕塵世,而在原有自家的一方天地。

有自家的一方天地,因此能當下安頓,不假外求,做什麼不必奢望他人的肯定,也不須依附或呼應於媒體。比起前面所說的主流,就另有一份自在,他們的行業雖各有不同,生命卻都得兼一種謙卑與自信;而說到淡定,更是主流所沒有的。

一方天地出現在茶人身上。台北有許多茶人,茶席一鋪,人就在這方巾之地安頓了下來,在茶色、茶香、茶席到花藝、布衫的交織中就完成了一個自足的天地,這天地,既是茶人情性的投射,也是茶人鍛鍊的道場。

台灣的茶藝本於明代,但有這些人就有了更深的發展,「在日本見到茶道,在韓國見到茶禮,在台灣見到茶藝」不是一句浮誇的話,一種美學、生命的體踐自在其中。而這點鍛鍊,就使得2009年我在靈隱寺辦「禪茶樂的對話」時,大陸央視的朋友來作紀錄,他們最感興趣的乃就是:為什麼這些茶人隨手摘下片花枝葉,瓶供一插,就成就了一番風景。

的確,一番風景不必大。在個人之外,台北還有許多小的人文茶空間,它們多數較知名的紫藤廬小上許多,但小,就更像生活。例如永康街有家冶堂,簡單地說就是一個茶人飲茶的店;而內行人都知道的九壺堂,更只是個住人的地方;又例如麗水街有個耀紅茶館,默默地位在街道邊間,只幾張桌子,毫不張揚,有次,我帶了一位擁有三百畝龍井茶園的杭州朋友到此,他第一句話就是:「這能賺錢嗎?」待得進去一坐,第二句話卻就成了:「這裡真好!」這時,我才告訴他,在台北,開茶館想賺錢的全倒了,能留下來的,都只是自己想有個喝茶空間的。

也就是這樣,台北的巷弄文化乃非常精采,不止是茶,服飾、飲食、文物、設計,每進一家就是一道風景。許多人看風景,總強調那個性的商品、個性的設計,但其實,根源在人,是那一個個在自家一方天地安頓的人才成就了這一道道的風景。

風景中的人精采卻不張揚,談台灣,這隱性的台灣才是本,它不同於顯性台灣的浮躁飛揚、主觀跋扈乃至於夜郎自大,只如實地過自己的活。只看到顯性台灣,你總不解於台灣為何還不陸沉,見到隱性台灣,你才知這底層的力量有多厚實。

厚實因何而來?一來自農業社會中人與大地、與傳統的連接,就此,即便在日據時代,台灣仍有許多漢學私塾、許多詩社,延續著忠厚傳家、默對天地的生命態度;另一則來自日人的影響,日人據台固打壓了許多本土的文化與生活權利,但素簡內省的生命態度則深深影響著台灣社會,其間因日人對儒佛的尊崇,中國傳統文化乃可堅實地延續著;最後,1949年的大陸菁英也起了作用,他們開闊了台灣人的視野,但不如大家所想的,在沉潛的影響反而不大。

當然,除了歷史因素外,台灣社會的特殊發展,尤其是這幾十年來佛教的弘揚,更是使得許多生命能於當下安頓的原因。台灣諸大道場以人間性為標舉的宗風坦白說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與副作用,至於興宗立論、實修實證更與大唐盛世有其差距,不過,在階層的普遍性與生活的深入性上它則成就了歷史之最。以是,「修行」這在其他華人地區,尤其中國大陸必須特別解釋乃至於避諱的名詞,在台灣卻成為常民的口頭禪。既然「生來即帶業,生活在修行」,如何自我安頓就成為了許多人生命中的第一要義。

就這樣,受傳統、日人、宗教影響下的台灣生命,乃在一個個自家的一方天地中自我安頓。許多人來台灣,在它平板的天際線、已嫌落伍的公共建築、喧囂的媒體、對抗的政治外,就又看到了既熟悉又具特質的一種沉靜、一種情性、一種生命,它與眼前的中國不同,像日本又不像日本,但總讓人感覺這才是中國文化如實具體的顯現,警覺大陸社會粗魯浮躁、虛而不實的朋友,更常由此看到自己可能的安頓。而這些人來台灣,最深的觸動往往就在食養山房。

這幾年,食養山房在兩岸已成為一個傳奇的人文空間。傳奇來自它的訂位,例假日都說要兩三個月前才訂得到位;傳奇也來自它的菜肴,複合式的料理幾乎沒有哪道有固定的名字,卻清爽而豐富;傳奇更來自它的地理位置,總離人居有一段長距離,也總讓人初次找路很難一步到位,餐館怎會開在這麼遠離人煙的地方?傳奇,還因在此佇足,一不小心就會碰上傳奇的人物,那在桌上靜靜飲食的,說不定就是個大隱。

這些都是傳奇,但其實,傳奇固然令人驚豔,真到了,才知真正的傳奇只有一個,那就是:主人與他的空間。

主人其實很普通,台灣的布衣總與文化情思有高度關聯,但布衣在他身上,就像鄉下人穿衣一般,再平常不過;文化人能侃侃而談的很多,尤其談到自己的行動、理念與空間,總滔滔不絕,但主人最常說的一句話卻是:「這些我都不懂。」他只是朋友來了,泡壺茶,然後靜靜聽你說;文化人總富文采,或能書畫、音樂,而這些,他還是:「我都不會。」

 


 

 

 

一方天地(下)

 

 

【聯合報╱林谷芳】

2010.09.28 03:57 am

 

 

什麼都不會,總該會料理吧!?食養的料理出名,可以形容為「有著台灣味道的中國懷石」,食材、做法,以及每道菜深具美感的器皿與擺置,真的只此一家,但問他為什麼能做出這養生又富口感的菜肴,他的回答則是:「因為愛吃,又不會做菜,只好做出八大菜系之外的菜來。」原來,這好菜還是來自他的「不會」。

同樣的邏輯也出現在他最為人稱羨的空間上。最先的食養只是在近山租塊小地,擺上幾張桌子給朋友吃飯的樸素空間,後來移到了有溪谷、有瀑布,境界幽然如當代輞川的陽明山上,最後又選擇了依溪而立、自在寂然、禪房茶寮直入魏晉的汐止山間,但無論在哪,都讓人有一到就身心放下的感覺。

談食養的空間,你當然可以從形式歸納出一些特質:簡潔的線條、沉靜的顏色、疏曠的擺設、安座的茶席,以及與自然外圍的相契。然而,藝術與生命卻永遠是全體大於部分之相加的,許多人依此想仿製食養乃都不成。

不成,與其說是線條、顏色、空間都仿得不到位,不如說,這是仿不得的。因為能有這些,正來自主人的生命。

的確,無論是一個接待朋友的人文空間,一個遠離塵囂、直造極境的山林幽居,乃至於靜體諸緣、寂照同舉的水流花開之境,都只是主人心境的自然顯現。說到這,他的說法仍是:「錢不夠,又要在此生活,只好拿能用的材料做出這樣的空間來。」

但這空間,卻只許親臨,難以形容,真到了,又總能讓人萬緣俱放。北京建築研究所代人規畫空間經費動輒人民幣以億計,所長到了這裡,卻只能直接慨嘆:「我們造不出這種空間來。」許多大陸文化人、官員到台灣非得一到之地不是阿里山、日月潭,而是食養。但這一切,竟只緣自他的那一句「我不會」。

這「不會」,卻讓所有「會者」赧然!

不會,所以不預存立場,不在思慮心上轉,就不為法所限,過去,地藏桂琛如此拈提過法眼文益:

(法眼)過地藏院,阻雪少憩。附爐次,藏問:「此行何之?」
師曰:「行腳去。」
藏曰:「作麼生是行腳事?」
師曰:「不知。」
藏曰:「不知最親切。」

行腳,是為了放空,只有放空,山河大地才能現前,所以不能預存個知,最少不能執著於一定的知。食養的主人正是如此,他在汐止行山兩年才開始動工,原因只是「要讓山林告訴我該怎麼做」。

就是這樣的放空,外緣與自身、藝術與生命乃能親切、乃能無隔,空間乃直就是生命,而從獨具風格到美學極致到寂靜天然,就都是心情的映照。也所以當許多人惋惜他離開陽明山的幽居時,他對我說的卻是:「沒到極致,一心想上,到了,才知裡面映照的還是自己那深深的無明。」而幾次他提到我對他的提撕,也就在這「孤峰頂上的一轉」。

其實,何止是食養,台灣許許多多的一方天地,都有著一定程度的「不會」。「不會」,因此樸實無華;「不會」,因此兢業持事;「不會」,所以謙卑待人;「不會」,乃反更知道自己該做何事,可做何事。於是,居於一方天地就能自足,社會的波動、人世的競逐也就只成為眼前晃動的景象而已。

而也於是,這一方天地乃非閉關自守,非無有生命力的一隅,它是立處即真的人生,到此,興趣、事業、藝術、生活就只一事,即便不同人以不同形式出現,卻都有著生命修行的味道在。

修行,是冷暖自知、說食不飽之事,大陸人看台灣,常以為著書立說者在此也扮演著理論先行、指導實務的角色,其實不然,生命是體踐的,學者在此往往最蒼白無力,而一些在大陸夸夸而言者,在台灣的影響卻只能及於一二,原因更就在此。

修行,主體當然在個人,自作因自受果,但正因有一個個淡定的個人,才形成了社會最厚實的一道風景。這些年,大陸翻天覆地在變化,社會日益躁動,有識者總思改革制度以正之,這當然不錯,但其實根柢的,還在個人生命的態度。

的確,如果社會像是你必須完全依著一套標準而跑的競技場,則無論你跑的是百米或馬拉松,勝利者就永遠只有一個,其他都成了挫敗者,而勝利者因深怕哪天位置不保一樣也惶惶不可終日。坦白說,再好的競賽規則在此都無以安頓賽者的心理。

其實,人生更該像登山,山有許多樣貌,或巍然、或秀麗、或險峻、或怡人,各有丰姿,人人所選盡可不同,而即便同一座山,你也可橫看成嶺側成峰,選擇不一樣的山路與登山口。登山,更不一定非登頂才能暢快,在一棵樹下、一個轉角間,稍一佇足,涼風徐來,你回眸一望,一樣也可滿目青山。

因佇足,而滿目青山,有此青山,就有一方自足的天地。這一方天地,也許是飄浮後的休歇,也許是應緣而致的安然,也許是過盡千帆後的淡定,也許是孤峰頂上徹悟的一轉。但人能如此,就有安頓,更多人如此,社會就厚實,也正是這點厚實,我乃可以無限地閱讀台北。

禪者的生涯是雲水,雲水是為了不拘,由此乃能隨處安頓,而儘管台北一方天地的主人多的是只就一處安頓,但一處處安頓的連接就形成為生命可隨處安頓的場景。

這就是台北,因一方天地而可以雲水三千。回台北,在我,是回家,也在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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