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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著作一覽   ﹝民國一零五年八月修訂﹞


  
 

 

 

 

《天人之際──薛仁明讀史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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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孔子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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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清地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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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胡蘭成‧天地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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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堂網頁http://www.kingstone.com.tw/book/book_page.aspkmcode=2017830101805&lid=search&actid=wise

 

三民網頁http://www.m.sanmin.com.tw/Product/Index/005389255

 

 

 

《進可成事,退不受困──薛仁明讀史記》﹝台北九歌出版社,民國一零三年三月底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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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原該是天清地寧》﹝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三月出版﹞ 

 

《教養,不惑》﹝台北時報出版社,民國一零一年八月二十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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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隨喜》﹝北京同心出版社,立品圖書出品,2012七月出版﹞ 
 

 

《論語隨喜》﹝台北爾雅出版社,民國百年七月二十日出版﹞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514414

 

《孔子隨喜》﹝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四月出版﹞

 

《萬象歷然》﹝台北爾雅出版社,民國九十九年七月出版﹞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475307

 

 

 

《胡蘭成‧天地之始》﹝台北如果出版社,民國九十八年四月出版,目前斷版
 
 

編《天下事猶未晚─ ─ 胡唐書信集》﹝台北爾雅出版社,民國百年十月出版﹞

 

 

 〈史鑒〉專欄﹝北京《看歷史》雜誌,刊載中﹞

 

 〈人間隨喜〉專欄﹝湖南《芒果畫報》,刊載中﹞

 

〈人間隨喜〉專欄﹝上海東方早報文化版,已結束

 

〈教養不惑〉專欄﹝台北國語日報家庭版,民國

   一零二年七月十一日起隔週週四刊載,已結束﹞

 

 

〈人間隨喜〉專欄﹝台北人間福報副刊,隔週週

  二刊載,已結束﹞

 

〈禮樂風景〉專欄﹝廣州時代週報文化版,已結束﹞

 
 
 

〈論語隨喜〉專欄﹝聯合報聯合副刊,已結束


 
 

已出版之《論語隨喜》、《萬象歷然》與《胡蘭成‧天地之始》請洽各大書店或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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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隨喜》選錄:

〈素面相見──關於孔子〉

孔子和後世儒者很是不同。他抗議能量飽滿,他「信而好古」,這「好古」當然「不懷好意」,是拿來針砭、甚至是對抗當代的。他又頗似革命志士,那回在齊國聽聞韶樂,喚起他心中「鳳凰鳴於岐山」那禮樂治世的憧憬想望,久久不能自已,於是,「三月不知肉味」,壯懷激烈以至於斯。他見微知著,因而「臨河不濟」;他知機識機,苗頭才一不對,該閃就閃、該避就避,「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當然不是滑頭,只是心頭明白。他對魯國情感很深,但又不耽溺其中;真沒機緣,他雖稍有遲疑,但也不甚罣礙地就奔走他鄉、周遊列國去了;在異地聞得齊國出兵,魯有被滅之虞,他只問眾弟子孰人去救,似乎也不打算親自出馬,更無不惜殉國之念;他一點都不像後來楚國的屈原。屈原沒有孔子的清朗,也沒有孔子的明白,故而被所謂「愛國心」給鎮魘住了;屈原善良,然多憂思,他打不開局面,路越走越窄,最後,他把自己給困死了。事實上,後世儒者儘管聲稱聖人門下、自栩孔子之徒,但他們不似孔子,他們多似屈原,好像受了許多委屈。屈原是缺乏反骨。

 孔子一身反骨,只不過是藏在他的溫良恭儉讓中罷了;孔子也說反話,還常消遣學生,結果老被學生質疑,還常被「吐槽」,子路當然是箇中佼佼者;老子有云,反者道之動,孔氏門庭正因有此風光,所以興旺。孔子的溫良恭儉讓是顯,他的反骨是隱;這當然不是孔子虛偽,而是他氣象萬千;孔子的蘊藉是顯、激烈是隱;他的和悅之氣是顯,殺伐之氣則甚隱;正因有顯有隱而又能相生相成,故而孔子的世界水深浪闊,蓄得了魚龍。

 孔子門下魚龍眾多,號稱三千,但重點不在於這量多,甚至也不在於質高,孔門之所以深闊,是在於他那幾位高弟的箇箇精神、色色鮮明。且看他前期三大門人──大家都極熟悉的顏回、子路、子貢,一個靜默澄澈宛若高僧,一個慷慨豪邁直似俠客,一個聰敏通達游走政商,三人均非一般,個個不可小覷,但又大相逕庭,彼此涇渭分明;然而,這三種截然有異的鮮亮人格,卻又能在仲尼門下齊聚一堂,笑語吟吟,且又長期追隨(更別說子貢三年不足再行加碼一倍的廬墓之事了),實在讓後人很好奇這老師是何等的格局與器識。                    ───  〈素面相見──關於孔子〉

 

 

 

─再談孔子

    喜愛古典戲曲的朋友都曉得,折子戲好看,往往比全本大戲更吸引內行人,因為它簡潔凝鍊、能量飽滿,更因為它當下俱足,故可以無始無終,反而更有餘韻,引人遐想。所以我們讀論語,看孔子師徒間精鍊之對話,興味總高於孟子的長篇大論;我們喜歡孔子的言簡意賅,可惜後世儒者多學不太會這點,反倒是禪宗和尚不學便會,他們不僅話說得少,有時甚至不說,你才開口,他就一棒打殺,少囉唆!

 

   恕我囉唆。再來說戲。現今有折子戲之專場,一連幾折演下來,大家都明白,最精采的,最有看頭的,每每就是最末那一折,這一折,俗稱壓軸。莊子是本奇書,篇幅大,卻不顯囉唆,蓋其文恣縱,搖曳多姿,橫說豎說,隨他說;通書數十篇,內篇諸篇尤其精采,然而,全書壓軸,是天下篇。

 

    莊子天下篇這千古文章,裡頭有個詞句,莊子行文間不斷重複,我數了數,出現了五次;但我們通讀全文,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煩,反倒每回讀了,就看了舒服。這詞句是,「聞其風而悅之」。若稍加増刪,不妨改成四個字,聞風相悅,我以為,很適合拿來說孔子。

 

    聞風相悅,關鍵字,一個是風,另一個是悅。

 

    先回頭說莊子。莊子前頭的逍遙遊、齊物論等篇,皆不世出之大文章。然而,前後相較,天下篇之所以是全書壓卷之作,原因在於,內篇這些宏文,談的是莊子所談,而我們所見,是特質鮮明極其迷人的莊子;但是,天下篇不然,他論的是各家所論﹝還包括論莊子自己﹞,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高於莊子的莊子,一個曠視古今縱覽全局而清清朗朗的莊子;一個人能如此明晰地高過自己,便可成其大。

 

天下篇裡的莊子,因為大,所以有人有我,人我皆好;他論及諸家,明其局限、詳其不足,但又盡述其長、不揜其美;對於他同時代的諸君子,莊子想法雖然有異,與之也不盡同調,然而,言辭評論之間,卻滿是愛惜之心;對此篇所論的各家而言,莊子是他們最強的敵人,也是最大的知己。

 

    視強敵如知己,這般愛惜之情,後世更可見諸那許多英雄豪傑:如劉邦之厚葬項羽,為之發哀,泣之而去;又如曹操與劉備之煮酒論英雄,那孟德看玄德,敵意越深,喜之越是不盡;再如,虬髯客志在天下,襟抱非凡,但一見李世民,默然心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眼前的李世民才是真命天子。

 

    這種惺惺相惜,晚周諸子中,除了莊子,最可見的,當然是孔子。孔子許多性情通於王者。孔子曾問禮於老子,彼此其實未必同道,老子且對他不無批評,兩人關係,似在亦師亦友亦敵之間,但高手過招,豈能不知深淺,於焉,孔子喟然歎曰,「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耶?」這話說得精準,且有孔子的風度。又一回,齊景公認真考慮要重用孔子,詢諸晏嬰,這晏嬰不甚好意地分析了一堆原因,硬是打消了齊景公的念頭。真要說來,晏嬰對孔子多少是有些敵意的,然而,孔子是怎麼評論晏子這個準政敵呢?「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再說,許久之後,又有一日,楚地狂生接輿,歌而過孔子,那歌聲也真是嘹喨,千載之後,都還清晰可聞呢!君不見李白有詩言道,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鳳歌是這麼唱的,「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一聽,急急下車,欲與之言,然而那接輿是既不說話,又沒理會,逕自就疾走避開了,只留孔子怔在那邊,有份悵然。

 

    這份悵然,有著孔子的嫵媚。孔子是個剛毅漢子,他連體力都好得讓我心生慚愧﹝若不相信,你六、七十歲再學他搭牛車周遊列國看看﹞,道他嫵媚,完全沒有不敬之意;這就如同,那京劇裡頭原本極其粗豪的張飛,稱職的架子花臉卻總要演到帶著幾分嫵媚,這反倒就更能彰顯其可愛之處了。

 

孔子這份悵然,甚至通于男女之相愛悅。那是,儘管彼此相知甚深,但難免也有不到之處,可能有些誤會,有些爭執,甚至還起了口角,然而,無論外表再怎麼有意見,終究說來,心頭都是愛惜對方的。接輿這狂歌笑孔丘,讓人浮想聯翩我竟想起,林黛玉有事沒事老拿話要把賈寶玉給刺那麼一刺,然後寶玉這呆頭鵝,多半也就這麼一愣。雖是一愣,但這裡頭有情意,更有風光。

 

    孔子之異於後世儒者,正在於這份情意、這份風光。類似接輿這樁事,孔子前後遇到了好幾回,譬如長沮、桀溺,譬如荷蓧丈人,又譬如他擊罄於衛時那荷蕢而過者。孔子這般與世人相互探問、聞風相悅,遍在於他的一生,但這種事卻不太能想像會出現在孟子身上,恐怕與宋明理學家更是無緣。因為,什麼人會遇到什麼事。

 

    宋明理學家嚴肅可敬,也比孔子都還擅於思考,但因過度自省,又拘閉於正心誠意,故而,連好端端的禮教都拘閉到可以殺人,也因為拘閉,所以連對漢祖唐宗,他們都沒興趣;他們有思想,但沒有孔子所說「興於詩」的這個「興」字,所以他們才會如此隔離於人世風光。至於孟子,倒是有風光,他這人有「風」,所以文章泱泱浩浩,沛然莫之能禦。然而,他的「悅」,卻成問題;他是非嚴明,但過度嚴明;他有種傲慢,緣於對別人少有愛悅,對論敵也缺乏珍視,故而批評對手總毫無容赦,就像他議論楊朱、墨翟,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孟子文章,氣象巖巖,同意者讀了,當然痛快,不同意者想反駁,其實也不太容易;但是,孟子如此批評法,總是不對勁;旁人看了不舒服,嘴巴說不贏他,但心裡不服氣。而孟子這種罵人的姿態,在宋儒以後,屢屢易見。像理學家就把前段罵楊朱的話,改個詞,常常拿來闢佛老,其不假辭色,其義正辭嚴,完全不遑多讓;直至後來大陸文革,乃至稍後的「憤青」,甚至今日兩岸許多才高學富的道德君子,雖然他們未必就是儒者,但其罵人之腔調,其批評之決絕、之毫無餘地、之少有愛悅,總還是讓我想到了孟子。

 

像南方朔。南方朔是台灣政論第一人,言理明確,論證清晰,而他對時局的一片赤誠,也完全無庸置疑。但是,讀他的文章,會讓人不舒服,會讓人昇起莫名的反感;不是道理對不對,而是感覺好不好。我們甚至可以想像,當馬總統看了痛斥他比崇禎還不如的文章,馬既不是生氣,也不會是憤怒;恐怕是,有點自覺委屈,有絲無奈,還有一些些怕那南方朔;然而,讀完文章,馬不會因而豁然清朗,相反地,恐怕只會更加沉重;再下來,多半也就是更嚴肅地擠出一臉虛心受教之模樣,有點兒勉強,隱隱然還有些不服氣。同樣地,我們也可以試想,當南方朔寫過這一篇篇嚴厲的批評文章之後,他自己會不會更加豁然清朗?會不會也只是更加沉重?這些年來,諸多敬重南方朔道德文章的讀者,看到他皺得越來越厲害的眉頭,多少都會有些感慨,總覺得,他應該可以更寬裕一些吧!

 

至於孔子,他罵不罵人?當然罵!有時罵得還真嚴厲,他峻烈殺氣的那一面平常是藏在溫良恭儉讓裡。他最厭惡那種貌似圓融實則和稀泥的溫吞濫好人,他斥此為鄉愿之徒;他也最看不慣許多毫無鋒芒從不得罪人的所謂持平客觀之論,他會直接呵叱,「德之賊也!」然而,儘管如此,他評人論事,卻最有莊子天下篇那樣的風度,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而他做批評,即便再如何嚴正,總還不失那愛悅之心、護惜之情,批評歸批評,終仍會替對方也想一想,總有餘裕可資徘徊。

 

好比說,孔子曾在衛國待過,對於衛國的一個要臣祝鮀,很不以為然,曾挑明了批評,用了一個很重的字眼,「佞」;然而,另有一回,他又直接批評衛靈公無道,此時,旁人就疑惑了,如果照你所說,那麼,衛國為何至今仍未覆亡?孔子回說,那是因為衛國有「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換言之,祝鮀這個人佞歸佞,但他依然是維繫衛國於不墜的三大柱石之一,這完全不該抹煞的。

 

更好比說,大家最熟悉的,孔子論管仲。孔子對管仲頗有意見,曾經直截地批評,說管仲器小且不知禮。但是,當子路緊咬著小忠小節,質疑昔日桓公殺公子糾,而管仲不僅不為公子糾殉死,反倒輔佐起原先的對手;這時,孔子卻反過來讚揚管仲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還罕見地稱許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大家知道,孔子極少許人以「仁」。﹞緊接著,那聰明一世的子貢,仍就這「忠誠問題」不放過管仲,當著孔子之面又再度質疑,這一次,孔子不僅高分貝重申,甚且加碼了管仲的偉大,「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說到這兒,他隨即想到連子貢這麼聰明的學生都還如此不知輕重、不識大體,頓時惱怒,沒好氣地就罵子貢,「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他氣子貢小鼻子小眼睛,將來怎麼死的還都不知道呢!

 

這不是孔子頭一回罵學生,其實,孔子罵弟子,還真不少見,論語裡頭,俯拾皆是。而眾弟子中,被罵頻率之高,穩居排行之首的,自然是子路:從最輕微的被「哂之」,到公開被批評瑟彈得不行,再直接被罵「野哉,由也!」久矣哉,由之行詐也!」最嚴厲的則是,孔子當面指著子路,「君子固窮;小人斯濫矣。」

 

罵得很慘?沒錯!但大家莫忘了,子路也是最常當面「吐槽」孔子的那位大弟子: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公山弗擾召孔子,子欲往,子路也不悅;而佛肸召,子欲往,子路還是不悅;子路甚至在他老師說出「必也正名乎!」這句名言之時,乾脆就頂回去,「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真是陽氣灼灼,好不熱鬧!這等風光,後世僅見於禪門的箭鋒相拄、師徒互參,而所謂儒家,反倒緣分日淺了。孔門如此興旺,憑藉的是什麼?不正是那份聞風相悅嗎?孔子勸大家多讀詩,因為可以「興」,可以對萬物心存愛悅。他對時人之賢愚不肖如實知之,平實待之,又不失愛惜之心,一如京劇裡頭看小奸小惡的不失可愛。他與門人,尤其相知,故言語只需精簡如論語,便足以心領神會,知之不盡了;甚而他和子路,更是不忌冒犯,不避衝撞,因為大家都清楚,孔子心裏有多麼疼惜他這個學生;而大家更明白,子路心中是如何地敬愛他這位老師,每回被老師稱讚了,子路可是都要得意好久呢!

 

 

原載2010年2月8、9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我這煩憂,多少和孟東籬有關;高中時代起了煩憂,這焦慮惶惑與日俱增,而終至廻腸九轉、疲累不堪,則是我念政大東語系時;那晌,累極了,只好休學;而前後這些年,孟東籬那幾冊書,則一直伴在左右。休學這半載,日日睡足十小時,外加回籠覺,下午則海邊散步再兩小時,其餘時間,最常翻閱,當然不是聯考的國英數史地,而是「濱海茅屋劄記」、「野地百合」這幾冊的鹽寮風日與哲思。

  彼時之嗜讀孟東籬,而今看來,更像是那魚兒在泉涸之處的相呴以溼、相濡以沫;讀著讀著,似可解憂,但其實,也在助憂,助長那輾轉難解之煩憂。之所以如此,問題當然不在於鹽寮之風日,更不在於孟東籬常常談起、卻終究未能如實契入的老莊禪宗之哲思,真正關鍵是,存在主義。

  我自己大學之時,走入了儒釋道三家,而後多年,重新體得了民間之元氣與生機,又而後,熟讀了胡蘭成先生,且親炙了林谷芳老師。於是乎,隔了整整二十年,回頭一望,總算才明白了當年「相濡以沫」之情狀。所以,三年前,我有篇舊文,便言道,年少心儀孟東籬,但存在主義卻使他終身帶疾;又前陣子,見了呂學海說道,他的好友老孟,「年輕時翻譯存在主義,其實不是信仰,而是自殘。」

  這自殘,使得他,陰鬱終身;這自殘,使得他,無論再如何置身自然,皆無濟於事;這自殘,使得他,不管再如何欣羨禪宗老莊,終究只能緣而不入。說到底,太平洋鹽寮海濱的風日灑然抑或陽明山平等古圳的林木蔥蔥,都只是孟東籬那抑治病菌的抗生素;而談禪說玄,也不過是孟東籬暫緩病痛之鎮定劑罷了!他的病根,始終都在。他晚年生理上是拒絕了,但終其一生,在精神上,他卻徹徹底底是,帶病延年。

  正因為孟東籬的帶病延年,使得他病急不至於猝然迸發,一如同儕王尚義之肝癌遽逝;也使得他病篤不至於纏綿難耐,一如晚輩袁哲生之自殺身亡。然而,儘管病狀緩急容或有異,但是,三人之病根,同也;其自殘,一也。

  話說回來,這自殘,又豈是單單只此三人之所為?數十年來,有多少文藝青年談齊克果、論卡夫卡、誦卡謬、讀沙特,那一張張年輕憂鬱的臉,佈滿了相濡以沫的自殘傷痕。而今,孟東籬已逝,存在主義也不再流行,但是,當下許多的文化人,新一代的文藝青年,儘管看來樣式繁多、色彩斑斕,似乎更多元、更眾聲喧譁,但好多人的臉上,卻憂鬱依舊,仍然是佈滿了惶惑與蒼白;這群憂鬱之人,他們在寫作、在展演;他們在演說、在討論;他們在相濡以沫。

 ...........

事實上,正如力士再多麼孔武,亦斷乎不能將自身舉起;同樣地,文藝者再如何血熱情切地探究無明,亦終究無法化解自身之困境;文藝者又多麼聲嘶力竭地控訴當代,也不能稍稍阻止時代惡化之一二;不僅不能,這樣的探究控訴,更常是反噬了自身。因此,經常縈繞耳畔的「藉由作品對人性幽暗之剖析,獲致終極之救贖」云云,也不過就是種集體的相互催眠;又因此,許多文藝青年信奉的「獻身文學」、「藝術神聖」這種話,本身就是個巫魘。

 文藝能養人,亦可誤人;作品能使生命擴大,亦可讓生命萎死;可以是藥,亦可是毒,端看那是什麼文藝,那是何等作品?更該看的,是作品後頭又怎麼樣的一種人格?

 最初,文學藝術是不帶巫魘的,........                           ───  《天清帝寧》 〈萬象歷然──關於文藝〉

  

 《胡蘭成‧天地之始》結語選錄

抗戰結束前,一九四四年,胡蘭成和張愛玲結婚的那一年,六月,胡在上海《天地》雜誌有一段話,說,「在見慣了腐敗的闊人公館的現代人看來,大觀園裏自夫人以下奶奶小姐丫頭們的乾淨是可疑的。而其實只是可驚,並不可疑。」

長久以來,學院中人,亦是如此;他們視胡蘭成之種種,盡皆可疑。他們因深習於西方式之概念,又以抽象學問為當然,於是看胡蘭成,怎麼樣都不順眼。更有甚者,一般學者,對修行之事陌生,又對中國文明疏隔;所以當胡說「修行是應機於現前」時,他們簡直茫然;當胡標舉出中國文明「真實顏色的記憶」時,他們唯斥之為「烏托邦」;這些學者,先是不習慣,繼而起疑,最後起謗。

胡蘭成其實只是可驚,並不可疑。正如真正修行者,對禪宗諸多開悟之事,是儘可詫異,但毋須懷疑;又如中國文明真正精采之處,都只是可驚,並無可疑。可疑,是因為不相應。

大陸網站百度「胡蘭成吧」中,有則留言,文不雅馴,但饒富趣味,「若要問我最喜歡胡蘭成的哪一句話,他媽的哪一句都好!文革亂世,我讀毛主席語錄,被迫讀了一遍又一遍;如今我讀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自願的讀了一遍又一遍!()一本書能讓我如此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毫無厭倦。」胡蘭成雖被池田篤紀譽為「小諸葛」,但大概也料不著有這麼一天,《今生今世》會和《毛語錄》如此比並!儘管官方壓抑,學院扭曲,但今天中國大陸仍頗有這般隱性讀者,誠可驚也,亦可歎也。

在所有顯性論述一片非議中,在民族主義情緒裏「漢奸」的大帽子下,《今生今世》二零零三年大陸版問世後,大為暢銷,迴響熱烈;而這,論者猶可強說成乃附張愛玲之驥尾;但隔年隨即出版的《禪是一枝花》、《中國文學史話》,恐怕就很還難再和張愛玲硬扯在一起了;而這兩册書依然掀起了一片「胡蘭成熱」,連中共都為之側目,使得中宣部下達了「冷卻令」;但儘管冷卻,其勢卻遼遼未央,又越明年,《山河歲月》靜靜地在廣西付梓,靜靜地在中國大地流通,再靜靜地沁入像楊少文那樣年輕大學生的骨髓,細閱十遍,猶讀之不倦。讀罷,精神還為之一好。

這「胡蘭成現象」,論者亦可說是這群讀者被胡的妖氣所媚惑了。胡是向來不否認,也不反對有妖氣的;但仔細看看那些推崇胡蘭成的人,唐君毅、朱西寗、陳丹青、朱天文,怎麼每個都是一臉聰明又滿臉溫厚呢?媚不媚惑,看來無關宏旨,而妖不妖氣,也絕非重點。

真正重點之一,當然是胡蘭成那「驚波廻瀾,瀲灩無際」的文章。久違了,那種泱泱浩浩,滿是興發之氣的大塊文章;多少人讀罷,頓覺重新俯仰天地,四周濁混空氣也似乎為之一新。在習於挖掘人性幽黯、暴露社會醜惡的現代「文學者」看來,胡蘭成文章裏的明亮及向光性,當然是既刺眼,又可疑。但自性本來光明,人心必有未死者,就算文革那種歇斯底里的狂躁終也過去了;雖然緩慢,但中國文明確實在甦醒;中國是易經的民族,終究是明亮喜氣的。胡蘭成說,「文學者就是以自心的光明遍照世界,遂見萬象歷然。」這就是易經乾卦裏說的「天下文明」。

「胡蘭成現象」更關鍵的重點,是胡喚起了中國文明最真實也最健康的記憶。楊少文說,「我讀《山河歲月》就是這般感受,確乎字字出中國,句句入人世。至今已仔細閱讀十遍,還要讀,因那是真話。」這種真實,不僅是胡抉開了現代知識份子對西方的迷思,跳脫了種種西方概念產生的「誤區」,更在於胡蘭成耙梳了宋代以後中國文明自身的異化。胡原始返本,上追漢唐,再及晚周,又一路上溯到文明之始,遂標舉出最健康也最真實的中國文明。久違了,這種陽氣暢旺、悠遠明淨的人世風景,多少人一讀,宛如茫茫人海,忽逢至親,那是親人哪!儘管有些知識份子對這人世風景,已然印象模糊,甚至顛倒錯亂,他們無親無記,於是動輒訿胡為美化中國文明。但民族的記憶,又豈是輕易就能完全抹滅的?自有心中明白者,見胡標出這番風景,仍會頻頻頷首稱道,「這就對了。」

宋代以後,士之萎縮,直接導致了民族氣運之傾頹;而士氣之不揚,越演越烈,直至今日,多少讀書人飽受徬徨無助之苦。之於世局,滿是無奈;面對自己,無以安身。值此之際,橫空而出一個久受禁制的胡蘭成,許多明眼人,讀胡讀得是滿眼熟悉,彷彿說著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他們看到胡蘭成重現了「士」原有的格局,昂首闊步,海雨天風;又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大處著眼,根源處留心。久違了,這樣神完氣足的讀書人。大家這才恍然明白,原來,這樣出入雅俗,遊於天人,乃士之本務;原來,讀書人所關心的道、藝、學、政,本是一體,俱有其莊嚴,亦有其遊戲自在;原來,士必要有能耐平視劫毀,生殺同時,方能開物成務,再造文明人世;又原來,士當不忘溝壑,體露金風,又時時如初出茅廬,一切都是新鮮的,又都有鋒芒,是險絕的,又是喜氣的;彷彿是人類文明初創時,永遠都要有個天地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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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ngjing7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