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幫楊鍵史詩《哭廟》(台北爾雅,一零三年四月

中旬上市)所寫的出版前言、楊鍵小傳。

另附《南方周末》的楊鍵專訪。

 

《哭廟》正體版前言  

                                    

   《哭廟》是一本書,也是一首詩。這首詩,長達十餘萬字。詩中所寫,是海峽對岸中國人在近代的苦難,也是百年來中國文明的崩解。換言之,這是首史詩,也是詩史。作者楊鍵,花了十二年時間寫成了這首詩。

   大陸詩人于堅說,「我們時代的大多數寫作輕飄飄的,插科打諢,避重就輕。楊鍵直面歷史,司馬遷般地秉筆直書,他是一位誠實的詩人。」正因這樣的誠實,即使這本書早已備受矚目(2013918日在北京今日美術館就召開過二十幾位學者與詩人參與的《哭廟》研討會),一時之間,在大陸卻仍無法出版。而今,台灣率先印行了正體版,這本里程碑般的著作也終於面世。作為楊鍵的友人,請容我特別感謝爾雅出版社隱地先生的情義相挺與氣魄非常。

 

                       民國一零三年元月十日,薛仁明謹識於台灣台東池上

 

 

 

楊鍵簡介

 

楊鍵,1967年出生,當過工人,信佛。現居安徽馬鞍山,照顧患有帕金森症的老母。著有詩集《暮晚》、《古橋頭》、《慚愧》。曾獲首屆劉麗安詩歌獎,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年度詩人獎。詩人韓東說他是「現代漢語最偉大的詩人」;柏樺則稱許楊鍵的文字與胡蘭成是「漢語之美的兩極」;論者更普遍認為,楊鍵乃當代最接得上屈原、杜甫傳統的中國詩人

 

爾雅出版的史詩《哭廟》,被視為替近代中國的冤魂超度之作,也被認為向中國古文明禮拜的招魂之作。《哭廟》的橫空出世,不僅帶給人震驚與敬畏,也將使兩岸日益萎靡與浮淺的文壇重新有番思省。

 

 

 博客來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32622

誠品     http://www.eslite.com/product.aspx?pgid=1001116152315193

金石堂  http://www.kingstone.com.tw/book/book_page.asp?kmcode=2018510188772&lid=search&actid=wise

三民     http://www.m.sanmin.com.tw/Product/Index/004444877

 

 

【南方週末】中國人的表情在消失——專訪詩人楊鍵

 

 

 

 

 

 

 

現在的教育讓你變成異鄉人

 

 

 

南方週末你在馬鋼工作了13年?

 

楊鍵學校畢業以後在新疆待了半年,完了以後招工。

 

 

 

南方週末:你是完全反對工業文明的?

 

楊鍵:完全反對。我不知道他們搞這個東西是幹什麼的,完全不清楚。不知道他們煉鋼煉鐵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後來他們弄什麼下崗,一下就下三年,就下回家去了。廠裡要考試,通過考試決定你是上崗還是下崗。考試那天,我跟車間主任車間書記說,我不考了,我可以回家了吧?他說,你不考,就可以回家了,不用再來了。因為在這之前,我就跟母親說過,我說可不可以不做了。我母親也同意了。當天我就把工具箱裡面的棉襖帶回來了。廠裡的同事覺得非常奇怪。

 

 

 

南方週末:你在工廠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改變自己的生活?

 

楊鍵:我沒有能力改變。

 

 

 

南方週末:那時候為什麼不讀大學?

 

楊鍵:讀不上,考過,考不上。我對理工科完全沒有興趣,什麼數學,物理,我覺得像惡魔一樣。從小就無法接受。我小時候就翹課,不喜歡數學,不喜歡政治(案:意識形態課程),不喜歡物理,化學。我覺得從這些東西進入中國以後,中國人的表情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過去中國人的表情不是這樣的。

 

 

 

南方週末:中國人表情的變化跟物理化學有關係?

 

楊鍵:有關係。現在中國人的表情都是數理化的表情,管理者的表情、老闆的表情、車間主任的表情。過去的那種經過真正的中國式文明教育的表情消失了。看清代學者像,看那些古人的畫像,你會感覺到中國人的表情都不在了,他們的表情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種土地的表情,那種純樸的東西,真的在消失。

 

 

 

南方週末:你對中國目前的教育很有意見?

 

楊鍵:中國教育問題太大了。中國教育是沒有心的教育,沒有心存在的位置。

 

 

 

南方週末:現在不是有德智體美?

 

楊鍵:他那個也停留在身體教育上,沒有認識在內心是怎麼回事。中國教育是泯滅人性的教育。像我侄兒,兒時心靈非常發達。送到學校,過了幾年,心靈完全埋沒了。學校是個大沙漠,一天到晚狂風亂捲,他回來以後已經滿身塵土,不知道學了什麼東西。中國的教育連謀生都不能教給你。現在的孩子從學校畢業以後,什麼都不會,謀生都不能掌握,不要說對內心世界的發現。

 

 

 

南方週末:但是你也不能說太絕對。你自己也受過現代教育。

 

楊鍵:我在學校裡認識幾個字,我後來完全靠自我教育,和學校沒什麼關係。我對老師沒什麼感情的。古代的尊師重道我沒有嘗到,古代老師是道的象徵,尊嚴所在,我所接受過的教育,我所接觸過的老師,我對他們沒有什麼敬畏。老師不再是傳道,就教你認識幾個字,這個字背後的含義他也無法傳達。中國教育實際上可以恢復人的本來面目,或者保護著你的性靈,小孩小的時候就有性靈,保護你不丟失。中國教育是一種養正的教育,保護你,朝非常正的方向發展。現在就斜著了,朝功利的方向發展,不正,離人的本來面貌日趨遙遠,認不得家了。古代的教育是教你回家之路,他教你怎樣回到故鄉;現在的教育讓你變成異鄉人,最終成為你自己家鄉的一個漂泊者,所以這個教育是非常失敗的。

 

 

 

 

 

我跟秋天和冬天的關係是最深的

 

 

 

南方週末:從你的詩歌中可以看到,你對四季有一種特別偏愛?

 

楊鍵:我比較喜歡初春,非常喜歡冬天剛剛結束那種蒼老的感覺,同時也有臘梅開了,嫩嫩的那種東西出現。既有蒼老又有鮮嫩的感覺。

 

 

 

南方週末:是對一種特別有節制的美的特殊偏好。

 

楊鍵:對。夏天我無法接受,尤其像現在的夏天,幾乎是一種災難一樣。這種夏天跟我們小時候的夏天完全不一樣了,小時候夏天沒這麼熱,內心不會這麼燥亂,不能工作。現在的夏天持續的時間特別長,比過去長很多時間。現在秋天也非常短暫。

 

過去我們江南整個四季的展開是非常舒展的一個過程,就像一個書畫的長卷一樣緩緩展開,這也是為什麼江南這一塊產生這麼多偉大詩人的原因。因為它四季的展開太精妙了,不像北方、廣州這些地方。現在中國城市化、工業化的進程已經把江南幾千年的四季變化完全破壞掉了。現在春天不像春天,夏天不像夏天,秋天很短,冬天也不像冬天,也沒有什麼雪花。往年季節還是特別好的時候,秋天一來我就馬上可以寫東西了。我對秋天是最敏感的,我根據一陣風就知道秋天快來了。我對秋天情有獨鍾,冬天也是這樣。

 

我寫的詩大部分是秋天和冬天的詩,春天的很少涉及,夏天幾乎沒有。我跟秋天和冬天的關係是最深的。

 

 

 

南方週末:你有個說法說自己可能是魏晉時代的老僧、明末清初的遺民,那些都是特定的朝代,你對古代某些朝代有偏愛,還是一視同仁?

 

楊鍵:主要那個時代動盪。我的潛臺詞是,我可能還是一個沒有國家的人,像明末清初那些人。

 

 

 

南方週末:你覺得你的國家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楊鍵:對,已經不存在了。

 

 

 

南方週末:中國古代你最欣賞哪一位詩人?

 

楊鍵:最欣賞應該就是陶淵明。他的創作、他的生活方式我都很喜歡。他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個詩人。他的道德修養也是極其高尚的,他的道德修養完全跟他的位置融為一體。他是一個有神韻的詩人。他的詩歌的聲音已經接近天籟了,這是中國詩歌史上少見的接近天籟的詩人。真正可以接近陶淵明這種天籟之聲的人在文學界比較少,我估計一些出家人可以達到他這樣的境界。

 

 

 

南方週末:還有一種說法,韓東說你是現代漢語最偉大的詩人,你同意嗎?

 

楊鍵:我不同意,這個稱號太大了。

 

 

 

南方週末:你自己有一個說法,現代漢語並沒有出現偉大的詩人。

 

楊鍵:對,我就是這樣認為的。

 

 

 

 

 

我最厭惡高跟鞋的聲音

 

 

 

南方週末:你的這種生活方式,會有很多人羡慕你,但是讓他真正去實行的話,還是很困難,因為會失去很多城市生活的東西。

 

楊鍵:城市生活我一直都是很反對的。我不喜歡城市生活。我在城市的生活,最多買一點鹽,買一點醬油,買一點書。

 

 

 

南方週末:你在城市生活中享受它的便利是不多,不舒服的感覺卻是不少。

 

楊鍵:城市生活關鍵是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不舒服了,越來越沒辦法聚精會神做一樣事情了。干擾你的東西非常非常多。比如各種各樣的噪音,機器的噪音、婦女的噪音、小孩的噪音……現在城市已經成為噪音的一個集散地,你會處在一個很分心的狀態。你要付出很大的精力來抵禦這個東西,才能進入比較凝神的狀態。

 

我最厭惡摩托車聲音,還有高跟鞋的聲音。這種聲音都不是中國式文明的標誌。我們小時候穿的布鞋,用的完全是針線,走起路來靜悄悄的,顏色也非常單純。不像現在的高跟鞋,高跟鞋下樓梯的那種聲音簡直受不了,那裡面有一種炫耀,有一種特別固執的強調自我存在的東西,不論是聲音還是形體都不能接受。布鞋特別特別棒,我小時候穿過布鞋,黑面白底,跟中國山水畫是很接近的。白和黑,是對世界非常高度、非常簡潔的一種概括。

 

 

 

南方週末:其實現在已經把這種古典的審美拋棄得差不多了。

 

楊鍵:這種拋棄是全方位的,各個方面拋棄得非常徹底。

 

 

 

南方週末:戲曲你可以接受嗎?

 

楊鍵:我能接受。我很喜歡戲曲。

 

 

 

南方週末:西洋音樂呢?

 

楊鍵:不能接受。(不論什麼樂器?)不能接受。聽西方的什麼交響樂、鋼琴都不喜歡。(身體上會有反應嗎?)有反應,聽了就要關掉。聽聽二胡就差不多了,我就覺得非常親切。中國這種音樂跟中國這種自然有一種呼應關係,跟我們內心世界有一種互動關係。這種聲音我一聽就跟我的內心世界是非常吻合的。

 

 

 

南方週末:再比如說西方的繪畫藝術?

 

楊鍵:更不行了,都不喜歡。我早年接觸過,現在也看。現在已經明顯覺得中國的東西要比他們的好多了。中國的繪畫和西方的繪畫,兩者對自然的認識差別太大。西方在畫山水這一塊,跟中國沒法比。西方對景物的認識還停留在寫生的階段,沒有太大的變化,境界跟中國偉大的山水畫不能相比。

 

 

 

南方週末:中國的山水畫高明在什麼地方?除了讓你在視覺上、感官上很舒服,還有哲學上的意義?

 

楊鍵:對對對。主要有哲學上和視覺上的意義,人在其中不重要,西方繪畫中人是第一位的。東方天地精神是第一位的,人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南方週末:你講的是古代的中國畫。

 

楊鍵:對,古代的中國畫。今天的中國畫跟今天中國很多領域一樣,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單純發生在繪畫這一領域,所有領域都發生了質的變化。改頭換面,完全變調了,不是西方的,就是蘇聯的,原原本本的中國的東西所有都消失掉了。真實的中國人的身份已經完全置換掉了。這個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已經不存在了。

 

 

 

南方週末:但也有人認為,如果中國傳統的東西有生命力的話,自然會生存下去;如果說已經壽終正寢,自然有被消滅的道理。你同意這種說法嗎?

 

楊鍵:我不同意這種說法。中國文化肯定會再生的,現在已經有這種端倪了。我覺得中國文化有一個生老病死高低起伏的自然狀態,中國文化實際上是非常自然的一個文化,他有出生的那一天,也會成長壯大最後走向衰落,消隱無聲。中國文化是恪守自然之道的。我覺得中國正處在一切都回歸到零,但同時也在成長、復甦的狀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hangjing7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