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體罰」與台灣教改
台灣教育部門,一向禁止體罰;近幾年,卻才真正雷厲風行,徹徹底底嚴禁。從此,教育大壞。
以前,我曾在基層學校教書,末了的幾年,不打人,也鮮少罵人;換言之,幾乎零體罰。在那兩三年裡,零體罰的我,但凡走進教室,上了講台,初初坐定,靜靜啜了口茶,眼神再前後一掃,多半,教室就有模樣了。
儘管如此,請恕我直言:薛仁明這等情狀,只是特例;千千萬萬,別視之為通則。
原因是:一、我在那兩三年裡,修行稍稍得力,性情頗有改變,因此,觀己觀人,均有長進。二、我教了十幾年,對學生向來熟稔,於是,輕易能知真假,也不難辨虛實。三、因執教甚久,故早年我凶惡之名,已有「口碑」;但需稍稍嚇唬,即使學生頑劣,也輕易可以懾服。四、我既非導師,亦非訓導人員;他們的處境,遠比我單純一個專任教師,都要繁複艱難許多。
因此,雖說我零體罰,雖說我課堂秩序極佳,但終歸說來,那仍是個特例。這樣的例子,若不能明其特殊,察其有限,若不分青紅皂白,便逕自延伸,成為通則,要求別人一律如此,統統比照辦理,那麼,如此的自我中心,就不可能解決任何問題,反倒治絲益棼,必遺禍將來。
這些年台灣的教育,正是如此的治絲益棼。不管如何政黨輪替,無論更換多少部長,但見教育部的大小官員,致力所謂的「教育改革」,整天忙迫,竟日辛勞。結果,他們越忙越壞,越壞越忙;「教改」十餘年,只見台灣教育從此崩解,逐年沉淪,至今,猶不知伊於胡底。
崩解的關鍵,是他們的自我中心。不論是教育官員,抑或教改團體,他們熱忱滿懷,使命感熾烈。但是,他們總將少數的個案,誇大成普遍現象;更將一己之經驗,延伸成共同通則。譬如,年輕時因為升學壓力,他們多有苦痛,而今,便將這苦痛無盡渲染,無限延伸,再以救苦救難之姿,想方設法,亟欲緩解學生壓力,更不斷詛咒考試制度。卻不知,這樣的制度,雖說辛苦,卻是相當公平。數十年來,台灣多少的中下家庭,正藉此得以翻身。但自教改以來,奉多元入學之名,憑藉「推甄」等制度,許多權貴以其社經優勢,讓子弟佔盡先機,輕易便錄取了理想大學,也減輕了考試壓力。然而,正由於「推甄」這等制度,明顯左右於社經條件,明顯受制於家庭背景,因此,原先台灣極其通暢的社會流動,遂逐年停滯。中下家庭,真想藉教育翻身,從此漸趨無望。教育部口口聲聲減輕壓力,卻讓更多人從此前途無望,兩者相比,真不知,到底孰輕孰重,又孰苦孰痛?
再譬如,這些「精英」求學的過程中,可能遭遇不合理之體罰,也可能天生纖細敏感,總之,他們在受罰之後,心靈創傷,人格扭曲。結果,他們把一己之傷痛,將個人之苦楚,延伸擴大,遂將體罰一事,徹底污名化。好像連打個幾下手心,都必將陰影重重;好像父母師長稍稍打罵,也都成了罪孽深重似的。事實上,過度體罰,固不可取;惡性體罰,亦當嚴禁;甚至,某些特殊情性之人,也確實不宜體罰;但是,對大多數的尋常人而言,在成長過程中,或多或少,都曾受益於長輩的適度體罰。但凡合度,那不僅維繫了團體該有之秩序,對小孩的人格與學習,也是利多於弊;不僅無損於身心健康,反倒增加了心靈容受度;有此容受,便不易自我中心,更不易性情乖戾。
然而,這些「精英」對一般尋常之人,總視若無睹。他們習慣自我中心,向來極關注自己的感受。面對別人,他們總自居「啟蒙者」,於是,動輒痛心家長之「保守」,屢屢嚴斥基層教師之「落伍」。他們徵引了一堆西方學者的粗糙研究,假科學之名,振振有詞,唬得老師家長雖不以為然,卻有口難言。還記得,早年馬英九任台北市長時,便有議員質詢是否體罰過自家小孩?只見備詢的袞袞諸公,個個俯首默然,或一臉尷尬,或赧然生怯,都像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至於那議員,趾高氣昂,一副興師問罪模樣;那姿態之高,那神情之毫無容赦,讓人想起了台灣教改急先鋒,視體罰教師如寇讎的「人本教育基金會」。
「人本」嫉惡如仇,戰鬥力極強,對台灣這二十年之教育,影響至深至鉅。他們援引各種理論,以正義之姿,證明體罰乃教育之毒瘤,除惡務盡,因此,不僅對教育部強力施壓,還鼓勵學生檢舉體罰;學生若能拍照舉證,「掃蕩」之成效,自然更佳。於是,「人本」與教育部聯手,媒體又推波助瀾,頓時間,校園內外,一片肅殺之氣,教師人人自危,體罰一事,遂消失殆盡。原本權威不再的教師,從此更加弱化,校園秩序遂趨蕩然。於是,學生移送警局,或是轉介社工,皆不時有聞;所謂教師,唯日益邊緣化耳。凶狠的學生,從此橫行校園,霸凌同學,校方除了整天通報,盡日開會,再進行一些無關痛癢的「輔導」之外,其實,也幾乎束手無策。
同時,教育部在標榜「學生權益」的政策下,防師如防賊,一道道規定,急急如律令。層層規範後的教師,遂開始公務員化;凡事照標準流程,一切按既有規定;不論是否裨益學生,但求無過耳。從此,教育志業,日益杳然;大家兢兢業業,只恐招煩惹事;除此之外,不敢多有理想,更不抱過多期望。
師生關係,也從此質變。孔子云,「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父子親情,本在法治之上,更在權利義務之上。中國式的師生關係,自孔子顏回以降,多有如父如子者;早期的台灣,有許多清寒學生,正是憑藉著老師親如子弟之提攜,終於成器。有此良風美俗,也才有台灣昔日之成就。但是,打從教育部高唱「學生權益」開始,那親人般的師生關係,便已開始動搖;從師生一體,漸漸轉為師生對立;而今,「人本」這般鼓勵舉發,媒體這般趁機炒作,則是師生關係更徹底的致命一擊。
幾年來,在「人本」諸君不懈的「努力」下,「零體罰」的目標,駸駸然幾已完成。但在同時,校園秩序,已不堪聞問;師生關係,更日益瓦解。教育,原是為了給下一代希望;但不知,如此教改,帶給下一代的,又會是什麼?
此文已收入時報出版社出版的《教養,不惑》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55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