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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三月二十三日。四千七百字一次登完,謝謝聯副主編宇文正。


 

不患寡而患不均 ──從陳光標談起

【聯合報薛仁明】2011.03.23 03:22 am

這新時代裡,台灣彷彿一分為二:一個處處都是「奢華風」,另個天天有人搶剩飯;一個北中南豪宅大賣,另個陳光標全島行善……


 

 

民國百年伊始,大陸「首善」陳光標來台救助,全島譁然。

媒體爭議他的「高調行善」,政客質疑他的「統戰目的」,學者則憂心兩岸的經濟消長。凡此,當然皆可議論;但我,卻不甚關心。在這場「陳光標旋風」中,我唯獨留意,有幾個顯要之人,是否會稍稍面露慚色?這幾個人,譬如,陳水扁;譬如,馬英九;尤其又譬如,李登輝。

換言之,「陳光標旋風」吹得台灣如此搖晃,在我看來,關鍵是,長久以來,主「政」者之失其「政」;關鍵是,二十幾年來,人謀不臧。

政治之良窳,取決於教化之成敗

先說失其「政」。孔子說,「政者,正也」。現在這個物化時代,許多學者專家,乍聽「政者,正也」,就心頭發噱,連瞧都不瞧一眼。台灣今日之失其「政」,其實,他們「居功厥偉」。他們總自詡開明,只承認當道之西方,只承認眼前之現實。對於傳統,他們詆之以落伍,斥之以封建,動輒譏之以「走回頭路」;講到「政者,正也」,他們只會嗤之以鼻;他們最討厭「以古非今」。他們總忙著合理化眼下的社會,總忙著推波助瀾;他們自居主流,總想趕上潮流。這些弄潮兒,汲汲營營,惶惶終日,但是,到頭來仍不免被這物慾世界給淹沒,也不免被這物化社會給邊緣化。他們迎合時潮,自然也對年輕人心存取媚;他們以關愛為名,對年輕人百般討好;但年輕人卻不領情,只一天天不愛聽他們說話。他們慣寵出來的年輕人,只對當紅的網路作家、只對動漫有興趣,誰管你是專家學者。

這些年輕人,「學歷」逐年攀高,程度逐年下降;塊頭越來越大,身體卻日益嬌弱。頂著「高學歷」,他們不屑基層,他們不願勞苦;工作稍不如意,總自覺委屈,總覺得待遇「配」不上他;最後,只寧可「宅」在家裡。專家學者慣寵出來的這群宅男宅女,終有一天,也可以一邊打著電動,一邊等著「陳光標們」來救助;然後,全臉全面,毫無慚色。

政者,正也。政治,首先是,自天子以至於庶人,要知羞慚;知羞慚,才可能自我校正。這是政治之根本。今之政治,核心是權力;古之政治,關鍵則在教化。政治之良窳,取決於教化之成敗。今天知識分子,慣習以今非古;若說古人兩句真實的好話,他們就急著要駁斥。譬如我剛說教化此言,肯定他們又有意見。他們如此寒傖,總之是因為沒見過真正的好東西。現今海峽兩岸,最壞的,除了那失其「政」的政府之外,再來,就是那群入主出奴的知識分子了。而現今兩岸,最好的,則是台灣民間。台灣民間,不管是城市巷弄,抑或鄉下鄰里,因為鮮受現代惡性政治之斲害,至今相對淳厚;其淳厚,正得力於古代政治之遺惠。且那還只是明清政治之遺緒;明清政治,畢竟還被朱元璋及理學家扭曲了;若是漢唐,當然還會更好。

再說,古之政治,重在教化。教化,使人窮而有志,使人富而好禮。教化,使民「有恥且格」;該羞慚,便知羞慚;該有格調,則不能無有格調。今日政治,因過度專注權力,於是,羞慚與格調,遂日漸成為廣陵絕響。也因此,連帶所謂「教育」,都逐漸不再是教育,而更像是訓練。要不,訓練成精明練達的爭權奪利者;要不,訓練成一顆顆職場的螺絲釘;要不,就只是一部部學術論文的製造機。總之,與教育無關。大陸詩人楊鍵(註)曾說,「(當代)中國教育是沒有心的教育。」又說,「(當代)中國教育是泯滅人性的教育。像我侄兒,兒時心靈非常發達。送到學校,過了幾年,心靈完全埋沒了。」此話看似過激,但證諸大陸那種唯物社會,則絕對有相當之事實。至於台灣,當然稍好,但也僅僅只是稍好。我曾在基層學校教書多年,每屆新生,多半清新可愛,待三年後,臨畢業時,變成一身濁氣,甚至沉沉暮氣。這當然是學校「教育」之過。學校裡的好老師,其實甚多;但目前的教育環境,卻將他們團團困住。兩岸分治雖然多年,但「教育」的差異,卻是逐年縮小中。兩岸的「教育」,恕我直言,都是反教育。因為,兩岸之政,同失其「政」。

政者,正也。政治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政治是各正其位,是各安其安。為政之要務,是孔子說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均」與「安」,其位階,都該遠高於所謂經濟成長,也該遠重於所謂國民所得。今日經濟,看似數據漂亮,但在逐年「成長」之中,卻是富者越富,貧者越貧;富者競奢鬥靡,貧者心眩神搖。社會如此競逐物慾,當然人心日益澆薄,也當然日益不平,更當然日益浮躁難安。於是,整個社會充斥著憤怒與戾氣,就無怪乎下一代也成日霸凌。這憤戾之氣的根本,說到底,仍在於,主政者失其「政」。

從蔣經國到馬英九

事實上,政府經濟之要務,唯減少實質失業,唯提高社會流動,唯儘可能將貧富差距縮到最小。凡此,才是主政者之第一義。若不此圖,卻盲目追求經濟成長,因而造成貧富之日益懸殊,此則政府之過也。而政府主持社會救助,那是不得已而為之,早已落於第二義。至於民間之救濟,甚或對岸之援助,政府當然可以樂見其成,也當然不無益處,但這終究屬於架漏牽補之事;其實,無關宏旨。

於是,我想起了蔣經國。較諸後來接任的三位總統,蔣經國知政。蔣經國知道主政之第一義,不在第二義的泥淖中糾纏不清。蔣經國在客觀形勢上,雖不得不依賴美國,但內心深處裡,卻壓根厭惡美國。他瞧不起美國那種掠奪式耗竭式的資本主義,更看不慣美國那種弱肉強食式的貧富差距。於是,在蔣經國的時代裡,儘管締造了經濟奇蹟,大幅提高了國民所得,但同時,他卻極力避免資本主義的深化;他外抗美帝之施壓,內拒「自由開放」之高調。他以政府之力,極力縮小了貧富差距。在他的時代裡,社會流動甚大,因為考試公平,因為學費低廉,還因為有各種公費制度。因此,清寒子弟但凡有志,能出人頭地者,比比皆是。蔣去世的前一年,我進台大歷史系念書,當時在台大校園,要遇到出身寒微如我者,其實不少,遠比現在多許多。因為,當時沒有那種假多元化之名、行貴族化之實的入學制度。那時考試公平。而我大二之後,不向家裡伸手要錢,只憑著一或兩個家教的收入,不僅順利讀到畢業,還有餘裕偶爾寄錢給就讀私校的弟弟貼補花費。這一來得力於當時的低學費政策,二來也受益於蔣經國時代力求社會公平的低廉物價。

蔣經國又扶植中小企業,多方抑制大企業;他對財團沒好感,竭力避免財團的惡性膨脹與兼併。他不與大富豪多往來。他以身作則,自奉儉樸,「去泰、去甚、去奢」;對於奢侈豪華之事,多方壓抑;他甚至推行「梅花餐」,即使飽受「自由開放」人士之取笑與攻擊,仍多少有助於遏止台灣社會因富裕而步入過度之奢靡。蔣經國時代的富人,再豪闊,多半也只能低調進行;富人的豪闊,媒體也不敢太助紂為虐,過度宣揚。富豪既然不敢高調地競奢鬥靡,那麼,貧窮者便不會過於心眩神搖;而豪奢之事不甚張揚,社會大眾嫌貧愛富之心,也不至於過熾。如此一來,佐以高度的社會流動,再佐以當時遍存的儒家價值以及佛教因果觀念,那麼,「窮而有志,富而好禮」的理想,才庶幾近矣。

而後,蔣經國去世,李登輝續任,台灣從此進入一個新的時代。新時代中,社會流動變小,實質失業增加,至於貧富差距,年年增大,未曾稍減。這新時代裡,台灣彷彿一分為二:一個處處都是「奢華風」,另個天天有人搶剩飯;一個北中南豪宅大賣,另個陳光標全島行善。這當然是台灣主政者的人謀不臧。關鍵人物,是李登輝。

李登輝,美國人封之為「民主先生」。因為,李登輝假「民主化」、「國際化」之名,對美國徹底「一面倒」;這封號,當然是論功行賞。從「民主先生」開始,台灣實行美式民主,進行美式選舉,更遂行了美式資本主義。當年,毛澤東對蘇聯宣布「一面倒」,那純粹只是一時之策略;論心底,他其實厭惡蘇聯。這頗似蔣經國之於美國。但是,李登輝不然。李登輝對美國的「一面倒」,除了鞏固政治權力、實現台獨「理想」等等策略之外,其內心深處,更有著近代許多東亞知識分子對美國那種真誠的嚮往。他嚮往那富裕強大的國度。他喜歡美國,也真心地要讓資本主義在台灣,深耕茁壯。

從此,假「自由」之名,透過「民主機制」,資本主義不僅在台灣深化,而今,更是根深柢固,難以撼動。李登輝時代,在主政者縱容之下,財團開始大玩金錢遊戲,透過種種炒作,進行財富重新分配,迅速拉大貧富差距。從此,財團凌駕一切。世人皆言「產官學」,「產」位列前茅;因為,財團位階最高,不僅控制媒體,深入學界,還可干預政府,甚至弱化政府。於是,李登輝與財團往來頻密,一塊打高爾夫,一道品紅酒;長住鴻禧山莊,大啖龍蝦鮑魚。從此,台灣財富集中少數「菁英」,政商名流,漸成一體;再如何豪奢侈靡,也無須遮掩;風行草偃之下,奢靡不僅已成常態,豪門世家更只唯恐不能,最後,竟蔚為台灣上層社會最流行的時尚。

目睹於此,中下階層當然心有不平,當然充滿相對剝奪感。但是,即便如此,政府卻仍不「罷手」。不管是自欺,抑或是欺人,總之,政府又如火如荼地推動美式教育改革。以快樂學習為名,行寵溺放縱之實;假自由學費之名,行聚斂剝削之實;再以廣設大學為號召,進行全面之詐騙欺瞞。結果,大部分中下階層之家庭,終年辛勤,傾多年積蓄,以供養子女就學。殊不知,這般艱辛,這般滿懷希望,最終,卻換來一張張已成基礎學歷的所謂「高學歷」。碩博士,近百萬;這迅速貶值的「高學歷」,這散盡家庭收入換來的文憑,不僅絲毫無助於翻身,無益於社會流動,反倒助長了年輕一輩的自以為是。頂著那虛妄的「高學歷」,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但凡高不成,大概就會低不就;對他們而言,失業有理,揮霍無罪。「高學歷」的宅男宅女,竟和政客一般,再如何坐吃山空,都面無慚色。嘆只嘆,那終勞苦日的天下父母;嘆只嘆,那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卻備受政府糊弄的劬勞雙親。政府這般欺瞞,但李登輝還是大聲嚷著,這是「人民」當家做主的時代!

李登輝之後,是更滿口「台灣人民」的陳水扁。陳水扁是誰?是就職之前最受益於台灣社會流動,而就職之後最極力拉大貧富差距的那位總統。而陳水扁之後,則是馬英九。

教育體制的徹底更張 才是當務之急

馬英九迥異於陳水扁。馬奉蔣經國為師,自奉儉樸;第一夫人,更尤其低調篤實,不慕榮華。馬氏夫婦的許多行事作風,較諸扁珍之恣意離譜,確實令人耳目一新。然而,馬英九雖然自身儉樸,但就任至今,社會侈靡之風,卻從未稍減。放眼望去,全台奢貴至極之豪宅,仍如雨後春筍般,矗立在尋常百姓之眼簾,使人浩嘆。而另一方面,貧困無助之人數,依然逐年攀高,於是才有陳光標來台,竟讓全島,一陣騷然。

同樣地,自從馬就任以來,國庫之虧空,財政之惡化,依然日甚一日;台灣教育之沉淪,更是日益駭人聽聞;整個台灣,似乎仍往敗壞之方向而去。這箇中原因,固然是李登輝建立的美式民主與資本主義體制已然根深柢固,任何人縱想有所作為,其實,都非常不易撼動。但不可諱言,馬自身之性格,恐怕也難辭其咎。他雖自奉清廉,卻謹小慎微。他過度在意當下之得失,故常因小失大;又因不知其大,故常「惠而不知政」。他在意人品,甚至頗帶潔癖,卻也因此昧於大體,不務第一義。

馬自稱是蔣經國之學生,此言若真,其實就該從蔣經國的第一義學起。自奉儉樸,固然重要,但整個美國式資本主義體制的調整,才是根本要務。馬高調鼓勵行善之菜販陳樹菊,這固然有助於世道人心,但畢竟仍是枝節之事;教育體制的徹底更張,貧富差距的竭力縮小,才是總統這種高度最該戮力以赴的當務之急。馬是個儒家,對孔子一向滿懷崇敬;「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孔子這為政之道,當年蔣經國已然做得成績斐然;「當仁,不讓於師」,作為蔣的弟子,馬英九開始課徵「奢侈稅」,這總算是跨出了一小步;在未來的任期,是不是更該正本清源、剛毅勇為,好讓他的「蔣老師」在天之靈也能頷首微笑呢?

註:楊鍵是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7年度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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